台灣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徐銘謙博士長年在台海二岸積極推展手作步道觀念與技術,並發展成「步道學」專業學門,藉以倡導以效法自然、保護環境的方式建設山林步道,減少棲地破壞及對走在其上的人體傷害。2016年大陸五一小長假期間,徐老師帶領北京自然之友基金會蓋婭自然學校一群志願者在北京郊山辦理一場手作步道工作坊,實地以徒手加上簡易工具修整一段步道。中國國際廣播電台記者鐘磬小姐在我牽線聯繫下,利用這次工作坊時間訪問了徐老師,也撰寫了一篇推廣手作步道理念的佳文,我同時將錄音連結及文章內容放在這裡,給大家看到徐老師風塵僕僕二岸奔波的用心與付出,以及敬業且文采動人的記者表現,請參考。
像山一樣思考:臺灣“手作步道”宣導者徐銘謙
原文(簡體字)刊載於國際在線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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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線上記者鐘磬撰文
去古鎮旅遊,如周莊、烏鎮、麗江、大理等,除了飛簷翹角的古樸民居之外,你是否注意過腳下的路面?那些青石板鋪就、河卵石鑲嵌,青磚打磨的路面,年代久遠,卻拙稚、幽雅、雋永。而如今,去很多新開發的旅遊景區,都是硬質路面,水泥或者花崗岩,如同把城市搬了去,穿高跟鞋、拖鞋也能走——這一老一新、一整齊一拙稚的路面之間,是工藝不同?還是理念不同?對環境生態的影響又有多大呢?
在自然之友蓋婭自然學校的“手作步道工作坊”上,我們見到了徐銘謙博士,她是臺灣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台大國發所助理教授。儘管年輕,但在環保界頗有聲望,她即將在大陸出版的書《像山一樣思考》,臺灣正體版名《地圖上最美的問號:尋找夢幻步道的旅程》(編按:新版更名為《我在阿帕拉契山徑:一趟向山思考的旅程》),獲得開卷美好生活書獎、環境教育圖書綠芽獎首獎、入圍金鼎獎。徐銘謙短髮、戶外裝,登山鞋沾著泥,有長期戶外活動的力量感,還帶著一股書卷的秀氣。自然學校基地位於北京平谷區峪口鎮北淺山,3天的工作坊,徐銘謙指導學員們用錘子、鋸子、木頭、沙土、落葉鋪設了一段古樸小道。聽她講“手作步道”,令人腦洞大開——原來,以為簡單的“行走”,蘊含這麼多學問!
“手作步道”是何理念?
兩年前,徐銘謙去過八達嶺長城,那翻修的嶄新段落,與殘破但滿有歷史滄桑感的段落,兩相對比,令徐銘謙感慨:類似的歷程臺灣也走過,且正在反思。二十多年前,臺灣的城市和近郊山區,湧現了大量硬質路面工程,修築著涼亭、公廁、觀景平臺等,還有外來植物的園藝,造成了水土、生態、審美的改變。徐銘謙在書中如此評論:“所謂‘現代化’工程,仿若水蛭,將周邊生態吸食消退而自身日益肥大。”
“手作步道”,源於“無痕山林”的理念,那是始於美國的戶外運動方式,指人在自然中活動時,要關注並保護、維護生態環境,走過不留痕。“手作步道”指的就是“以人力方式運用非動力工具輔助進行步道施作,使步道降低對生態環境與歷史空間的擾動,以增進步道的永續性。”但是,印象中,機械工程修路不是又快、又整齊、又舒適嗎?為何要“復古”呢?徐銘謙說,實際並非如此:“多年前我爬山健行時發現,走水泥臺階登山2、3個小時就會膝蓋痛,一度我認為自己不適合爬山。有一次被朋友騙去爬了一座高山,手腳並用爬上去後,還在土徑上走了6、7個小時,膝蓋竟然沒痛!”她開始思考:損傷膝蓋的水泥臺階,為何越鋪越多?為什麼中原大學建築系教授李瑞宗認為“步道全鋪上花崗岩,是一大生態浩劫”?
美國東部的山脈,有一條著名的徒步風景山路叫阿帕拉契山徑,山徑穿越美國南北14個州,全長約3400公里,路途的山峰、河流景色美麗,世界上很多喜歡徒步的人都想去走完全程,那需要6-8個月。上世紀60年代以來,這條路全靠各地志願者義務修建、維護,是地球上由志願者完成的最偉大的工程。政府沒有花錢做工程,而是負責志願者的吃、住、交通,比做工程還划算得多。2006年,徐銘謙,背起行囊去了阿帕拉契山脈,待了四個月,成為修路團隊中唯一的“外國志願者”,學習勘測設計、研究手作步道的工法。“就地取材、維持天然泥徑、柔軟不傷膝蓋,外觀上‘做過,而不留痕跡’是最高境界。”徐銘謙說。
令徐銘謙驚訝的是他們計算成本的方式:“很多小溪流沒有架橋,或者架了小木橋。我也參與做了一座橋。我問美國老師:小木橋會很容易被大水沖走嗎?他說:會啊!我說:那為什麼不做更堅固的?他說:被水沖走有關係嗎?你們志願者再做就好啦!因為我們做一座橋只用一周的時間!後來想想,在臺灣,很多鋼筋水泥的橋,還是會被沖走。同樣被沖走,哪個更划算呢?這很有趣!”
阿帕拉契山徑有很多傳奇故事:一條沒架橋的季節性河流,一對夫妻,渡河時妻子失足被水沖走,傷心的丈夫希望以妻子之名捐助一座橋樑,使悲劇不再發生。但卻引起了一番爭論:枯水期時,橋面那麼寬,太破壞景觀!最後,阿帕拉契山徑協會選擇不架橋,而這位丈夫也接受了——大水季節雇人划船擺渡,成本比造橋便宜,且不留痕跡。但還是遭到了全程徒步行者反對:因為他們要沿著樹上白漆刷的標誌走完全程,不能乘任何交通工具,所以他們拒絕坐船。後來山徑協會又想了一招,大家都服了——在船上漆白漆,這就是山徑的一部分,不是船!
“最後所有人都滿意,也沒傷害到大自然。所以,我們要思考的是:要解決的問題到底是什麼?用‘服務’來解決才是上策,不得已時再做‘設施’。”徐銘謙說。越多的設施,環境負擔就越重,製作和維修的成本也越大。價格最低的是就地取材礫石或木頭,貴一些的是水泥、再貴的是外購原木棧道,最貴的是塑木(塑膠仿木)。但是,水泥步道周邊常被水流侵蝕,木棧道底下的螺絲會腐朽,一小段壞了,整條棧道都需要維修。而天然土徑,壞一點就補一點,成本極低。“回顧歷史,水泥臺階和木棧道,是開發旅遊後才出現的,而古人用智慧修造的步道延續了千百年,哪個更耐久呢?”徐銘謙說。
人與自然如何相處?
不管臺灣、大陸,步道都喜歡設欄杆。但是在歐洲,步道基本不設欄杆。在挪威,有座高山的風景點上有一塊巨岩,曾有一名觀光客從巨岩上摔下來,死了。之後,挪威人討論:要不要在巨岩上加設欄杆?討論很久後,他們決定不加。為什麼?他們認為,第一破壞景觀;第二,設了欄杆,遊客貼近欄杆,反而令遊客更貼近危險,有些人甚至會翻越欄杆。而不設欄杆,遊客就不會太靠近邊緣,因為沒有安全感。真正的安全,是人的內心與行為上建設的安全,而不是外部設施。如果想用設施來解決人去到戶外的正確態度,那是緣木求魚。
手作的步道如何避免泥濘積水,旱天揚塵呢?徐銘謙說:泥濘說明透水性不好,只要對土壤做透水層處理即可。至於揚灰,歐洲很多鄉村看上去是一幅祥和的風景畫,他們的大路都不鋪硬質路面,維持著自然土徑,而我們怕泥濘、揚灰,背後是更深層的問題:我們何時變得如此怕髒?我們的教育建構了一種價值:把人與自然隔離,我們忘記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需要接納自然所有的變化,更要知道怎麼應付變化。在冰島做步道時,徐銘謙發現,即便下雨,大家照樣穿好雨衣就出去工作了,他們對自然的態度,讓徐銘謙重新建立了起對自然的看法。
她陸續去了英國、德國、法國、瑞士、冰島、紐西蘭等地,回來後,大學歷史專業的徐銘謙,做起了“土木工程”,在臺灣推動“步道志願者”與“無障礙步道”運動,開創“步道學”的專業領域。她宣導的“手作步道工作假期”,也顛覆了傳統看法:假期是去休閒,還是做些有意義的事?如今在臺灣,週末、短期的手作步道工作假期,一經發佈,人數很快滿額。2016年,“千里步道運動十周年”,手作步道遍佈臺灣,千里步道如同“微血管”,串連起了臺灣古道、鄉路、綠地、公園、人行道、自行車道,邁向“水泥步道零成長,自然步道零損失”。
世上能否有一段你自己鋪設的路?
除了臺灣,徐銘謙也多次到大陸來推動“手作步道”。她的合作者蓋婭自然學校,是中國成立最早的民間環保組織自然之友的教育機構,他們合作在2014年舉辦了首屆大陸“步道學培訓”。今年的工作坊,是第二次集結。工作坊彙聚了不同職業、年齡的同道者。徐銘謙介紹,鋪設步道之前,最重要的工作是考察當地的地理、地質、文化歷史、步道的傳統工法、就地尋找材料等,綜合考慮後設計出最合理方案,最後才是動手。比如,第一次“步道學培訓”就考察了北京周邊很多古道,東山古道、蘆潭古道、模式口古道、妙峰山香道等。
這次工作坊,遵行“無痕山林”的原則,學員自帶餐具、帳篷在山上露營。恰遇半夜一場狂風,接著滂沱大雨,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以如此方式與自然親密接觸。“這是條上坡的路,討論了多次後,第一方案是不設臺階的。但是,這樣就需要借道隔壁農家的地。與鄰居溝通無果之後,我們才選擇做臺階。”徐銘謙說。在材料的選擇上,最佳是“砌石”,這是本地特色。但山上大石頭不夠多,最後採用了用舊房梁做木階。“木頭會不會腐爛?”我們問。徐銘謙說,根據木頭的材質,加上北京的氣候,維持5、6年應該毫無問題,可能還能更長。
2天后,小道竣工,大家的滿足感爆棚。“參加手作步道,很多人會上癮的。”徐銘謙笑稱。每位參與者都有一個自然名,一位自然名叫紅蜻蜓的記者說: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用肩扛大木頭!剛扛上時,走兩步我就扔下了,沒扛住!後來咬著牙再往上扛,我逐漸體驗到了幹體力活的挑戰和樂趣。一位自然名叫黃蜂的戶外拓展教練,曾赴臺灣參加過“無痕山林”課程,他印象深刻的是臺灣原住民泰雅族的生活方式,他們世世輩輩在山裡靠打獵為生,在山裡生活五天,只要備一把刀就夠了,山林也沒有被破壞,因為他們打獵知道“夠用就好”。而我們“現代文明”不知道什麼是“夠用就好”。一些都市的孩子,能背下一整本《昆蟲圖譜》,但看到蟲子依然會把它玩死,因為生活與自然沒有連結,沒有情感。
蓋婭自然學校經常舉辦各種走進自然的活動,不少年輕父母會帶孩子參加。蓋婭自然學校校長張赫赫說,人類需要在知識上、技能上、態度上、情感上、行動力上,做好準備去應對環境的挑戰。她提到,美國記者兼兒童權益宣導者理查·洛夫(Richard Louv)在他所著的《林間最後的小孩》一書中提出的“自然缺失症”概念,指出現代兒童的生活被“去自然化”的事實和可怕後果。人和自然關係的疏離,沒有情感,“自然”可能變成我們放在刀俎間被切割的魚肉。
多年前,筆者去四川一個自然保護區採訪,那裡的雪山、草甸吸引著眾多遊客。當地村民原本一直靠牽馬帶客人進山為生,但是,當地管理部門決定把進山的路鋪成水泥電瓶車道。馬夫們說,他們是最後的馬夫了。聽到這樣的案例,徐銘謙說:這是管理部門不瞭解生態旅遊的本質所致。本來,騎馬是最具原生態的旅遊方式;從經濟效益來看,用電瓶車送運遊客,遊客一天看完,就走了;但如果騎馬,旅遊會放慢,遊客的住宿、餐飲、補給,這是一個經濟鏈。最重要的,硬質路面的工程施工過程會破壞水土,破壞自然景觀,更會造成“棲地切割”效應——即阻斷野生動物的遷移之路,覓食、繁衍都會受到阻礙。“就像你家的客廳和廚房中間,被開了一條路。”徐銘謙比喻。還可能出現“路殺”(Roadkill)現象,比如動物穿越道路時,被車撞,被碾壓至死等等。
道法自然:像山一樣思考
俗話說“修路架橋、行善積德”,可是我們常有“行善”的願望,卻達不到“善”的結果。一些名山大川,除了硬質路面,還大興土木,修造廟宇、殿堂,這究竟是行善還是禍患?是方便了生活還是為未來挖下陷阱?徐銘謙認為:中國道家的“道法自然”、“無為而治”才是人與自然的和諧之道。如果為追求舒適做了很多設施,蓋宏大的廟宇,反而把人隔絕在自然之外。自然萬物,每樣都有自己的秩序和功用,我們要去順應而不是去介入或干擾。
人與自然的相處,徐銘謙認為要遵循兩個原則:一是從源頭解決問題,二是模仿自然。她舉了個例子:臺灣有一條溪水邊的古道,有一年被颱風沖毀了,政府就給溪水建了水泥護岸。但是,當地的一位老人家問了一個問題:這條步道100多年了,為什麼這兩年溪水往步道上沖?原來,溪流上游的社區,傳統上是種水梯田的,但後來水梯田沒人種了,土地失去了保水功能,水流變快就會沖出河道。所以,管理水的部門為了解決水的問題,就去上游輔導社區重新耕作水梯田,還要以無農藥、化肥的有機方式;接著,還要幫他們做稻米的行銷,找到買主。也就是說,解決水的問題,不是直接處理水,而是處理源頭的問題。
第二個原則,是模仿自然。同一個故事,那位老人家又問:你們說水泥護岸可以抗多少年一遇的洪水,可是我想問:溪水原來的坡度、植被、深潭、淺瀨、大石,綜合起來可以抗多少年一遇的洪水?現場沒有工程人員能夠回答,因為計算是在圖紙上畫的,但是,溪水本身的自然形態有多少抗洪力,沒人能計算出來!所以,我們要瞭解自然、模仿自然,才能讓我們的設計被自然所接受。
不過,如今的都市人,很少意識到手工勞動的重要性。有一位學員說,她的朋友知道她假期要去做體力勞動,還要交學費,說她腦子真是被門擠了!實際上,這就是自然教育的使命,手工步道不僅僅讓人動手,更在傳遞人類生存發展的理念。我們以為機械工程更“現代化”、更先進,其實非也!機械地使用機械,與動手做工,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維過程。“現代化”只是外化的、看得見的機械等,但是,機械是怎麼發明的?是“現代性”的思維品質創造的。人如果依賴“現代化”的機械,沒有“現代性”的思考,不能發現事物的源頭和本質,沒有創造力,接下來“現代化”也是要消退的。
反思如今的教育,那是“結果教育”——只要答案對了,就好了。無法從源頭思考,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解決了一個問題又會出現十個問題。為經濟發展,把古城牆拆了,若干年後搞旅遊,又把城牆恢復,但已“不古”了。而手作步道是一種“過程教育”。徐銘謙說,人類的行走不是單純的技術問題,而是多元、全面思考的問題。人不單單有方便的需求,還有審美需求,對歷史追溯的需求,對未來期盼的需求。所以,“道法自然”,就是要效法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規律,達到人與自然的雙向療愈。美國的阿帕拉契山徑,為何有那麼多志願者參加?是因為有“責任意識”——大自然是一個恩賜,人類需要感恩,維護好自然,是“應該”而非“善行”。地球不僅屬於我們,還屬於全人類,不僅屬於現在,還屬於未來,這是每一個人的責任。
2016年五一小長假在北京平谷區峪口鎮北淺山完工的一段步道階梯,相片取自國際在線。
徐銘謙老師著《我在阿帕拉契山徑:一趟向山思考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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